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我不会让女儿参加比赛, 只学一学就好了。原来想着比赛可以锻炼心理素质, 培养竞争意识, 现在看来作用不大。也许有点帮助, 但也是假想出来的, 无从比较。选择了这条路, 就无法同时看到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不过我想即使不投入这么多时间在舞蹈上, 她的身材气质好胜心等各方面应该也和现在差不多, 因为人力无法与天赋抗衡。年龄越大, 这个感悟越深。鲁智深跳不了芭蕾, 简奥斯汀写不出rap, 遗传和生长环境决定了99%, 后天穷尽努力, 也不过是重塑那1%。她是高还是矮, 是胖还是瘦, 是好静还是好动, 是争强好胜还是淡泊名利, 身体是柔韧还是僵硬, 气质是开朗还是忧郁, 早在她出生时就已经定下来了。她是我和她爸的孩子, 没有在一出生就被别的家庭抱走抚养, 她的气质样貌,言谈举止, 性格心理, 怎么可能像别人呢, 她都没见过, 而小孩长大, 不过是无意识地模仿身边人的过程。

运气当然也属于后天那1%里。走运的话恰巧遇到良师益友, 稍微一指点, 你很可能就比同样身体条件的进一大步。只是这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她想学芭蕾, 那时都九岁了, 早已失去培训身体柔韧性的年龄,所以没抱太大期望。我们所在的小城市只有一所舞蹈学校是有RAD syllabus的, 没的选, 只能去这所。加入了比赛组, 除了上舞蹈课, 每周额外几个小时专门训练比赛的舞。这一下占用了她很多课外时间, 以前打酱油的滑冰骑马都只好为其让路了。

最后一跃。一别经年。

她所在的学校有教芭蕾的认证资格, 在其它舞种上比较落后。这在比赛时很吃亏, 因为非专业舞蹈比赛是所有舞放一起比的, 而芭蕾至今已沦落为最不受欢迎的舞蹈。当今时代要的是激情和刺激, 动感十足变幻莫测能让观众阵阵惊呼的是主流。登台舞上一曲, 最好能瞬间调动裁判们的情绪, 让裁判High到跟着你狂舞。所以最能让裁判打高分的是杂技舞, Acrobatics, 另外对口味的是街舞, Hip Hop。杂技舞要求一半杂技动作, 追求高难惊险的造型, 对舞者身体的柔韧性要求极高, 蛇一样的灵动柔软, 脑袋最好能挨到屁股。这个需要舞者很小就开始学, 一般四五岁开始, 最大不超过七岁, 而且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 也不是个个都柔软的, 每人天生的身体条件不一样。以前中国的戏班杂耍班, 你走投无路了把孩子送去, 教习师傅让做几个动作就能判断出你这孩子能不能吃这碗饭, 那些老师傅看人很准, 所谓祖师爷不赏饭吃的, 多半是看出来这孩子即使现在够条件, 再过几年就流于打杂了。我小时候邻居是杂技团的, 串门聊天时谈及此道, 我家人问是不是小孩子只要吃的了这个苦, 最后都能成材, 他说你看到的能登台的, 都是在还没学之前就经过几轮挑选挑出来的, 然后才谈的上苦练, 更多一上来就不要的被淘汰的, 你根本看不见。

我这孩子就属于祖师爷不赏饭的,天生柔韧性差, 后天也没遇到高人能训练她提高。以前不论中外,都是穷苦人家送孩子学艺, 现在当然是另一番光景, 只是先决条件都一样。现在送孩子去学舞蹈学校,老师也是很快就能看出来孩子的潜能, 只是他很可能不告诉你, 而是让你一直学, 至于你能不能拿名次, 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当你付出和别人一样的汗水却不能达到同样高度时,你自然就悟出来了, 也就自然退出了。如今比以前好的是老师的资格和耐心, 他们不可能再像从前教习师傅那样硬掰, 反正签的是生死契, 别说掰折了, 死了也活该。现在的老师都很慈祥。即便如此, 杂技的伤残率也很高。所以如果想送孩子跳杂技, 定要做好功课, 要口碑好,经验足, 有杂技舞资格认证的, 最好该老师编的舞获过奖的。一旦受伤了是一辈子的事, 老疼。芭蕾也一样, 受伤率很高。一定要权威资格认证的老师。

好的芭蕾老师如今越发稀少了, 主要原因是没市场。都什么年代了, 谁还看那玩意。裁判一到芭蕾就昏昏欲睡, 没法让他们HIGH起来的自然不给高分, 近几年各大比赛请的裁判尤其年轻时尚, 越来越追求刺激。分数低自然没名次, 舞者自然就不在这上面费劲了, 学的人自然就少了, 老师招不到学生自然就干别的去了。我们这所舞蹈学校, 在我们刚进去的时候有一定的规模, 能组一个20多人的芭蕾团出征, 着实令其他舞校侧目, 短短五六年的工夫, 门可罗雀。

即便如此, 这学校依然不改初衷。不管你喜欢看什么, 我只给你演这个。分高分低不在乎。偶尔获奖了也欢呼雀跃, 但不会在如何获奖上多花心思。现如今还有这么淡泊名利的学校,难得。都快开不下去了, 也不活泛活泛, 下血本高薪招聘一个好的杂技舞老师, 本地没有就从大城市请, 一两年之内训练出一个杂技队, 获几个奖, 学生还不象潮水般涌来。这学校没有教杂技舞的, 也没有街舞, 最得分的都没有, 而他们编的爵士舞, 现代舞和Lyrical(不知道怎么翻。歌伴舞?), 风格也太过传统, 早过时了。

第一次参加比赛那年, 我就意识到我们的学校过时了。那次我和一个同校的家长坐一起看比赛, 台上是junior competitive jazz large group , 小孩们拼命地舞着, 就听这个妈妈吐槽说, 这么小的孩子跳这个啊! 真让人恶心! 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仰面半蹲着, 拼命摇摆胯部, 高频率的上下摇, 观众, 也就是来自各地的参赛者家长们, 尖叫着鼓掌。然而结果令那位吐槽的妈妈愤然。这个舞得了最高级别的成绩, 就是95-100那个等级。

还有一年在魁北克, 那次特别多的团体Hip Hop, 把我给吵的, 震耳欲聋。关键是连着,重金属不间断地轰鸣, 我心脏都快震出来了, 可是不能走, 孩子所在的那个团就夹在这十几个轰炸之间。她们是pointe,  等上场的时候觉得耳目一新, 连续的狂热街舞, 突然插入叮咚钢琴声, 还带点空灵, 会场立即从喧嚣转为安静。 几个女孩不理那一套, 任你狂轰滥炸, 我自老僧入定。凝神静气, 面色淡然, 特别认真地完成着她们的动作, 脖子挺起, 下巴微扬, 动作舒缓, 吐气如兰, 端的是高冷。我想这次怎么也能得个好名次吧, 结果依然失望。只得了91.5, 而那十多个Hip Hop, 最差也有92分。不过我们不算最惨的, 别的芭蕾团体得的分比我们的还低。那年比赛共400个舞, 包括pointe在内的芭蕾团体舞一共才10几个, 个人20几个。可见芭蕾的式微。

几天前刚结束的,今年的一场比赛。我们竟然是硕果仅存的pointe group!

Ballet group。这个参赛的还有几个。我们组得了93.2, 算很高的了, 值得自豪。(虽然不能和acro比, acro group最好的得97!差的也有93)

一个舞蹈学校在每年会参加四五个不同比赛。无论是那个, 芭蕾所受到的冷遇都差不多。印象中只有一次, 我们参加的比赛是以芭蕾和pointe为主的。那比赛共三天,先比芭蕾, 所有芭蕾的参赛者都集中在第一天, 每人舞上一段后, 裁判随机提出一到两个芭蕾动作要你完成, 然后打分, 好像audition那样。那年我们学校战绩不错。

这是有一年跳的jazz双人舞(duet), 忘了哪年了。两个抢银行的, 配乐是Michael Jackson 的Criminal。

后来就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的行情是除了芭蕾外的其他舞种, 哪怕是踢踏舞, 也要你加入高难的杂技动作, 只是有数量限制, 大部分比赛规定最多不超过三个。加入了杂技, 你这段舞肯定好看, 提升了档次, 可看性强, 得分高。只有芭蕾,不允许出现杂技动作。这个学校不耍杂技, 也不打算耍, 不知竞争为何物, 也不睁眼看世界, 做不出的动作从不强求, 似乎很害怕一不小心把学生给推坏了。从老师到学生都缺乏强烈的好胜心, 那种为了舞台上一刻的自豪和掌声不惜代价拼命苦练的精神。对于舞蹈杂技这些需要掰腿掰脚的, 很多人常说苦, 因为练功特别疼, 其实如果你极其喜欢, 你不会觉的苦。只要你特别想得到登上奖台的荣誉感,陶醉感, 你其实什么苦都能吃。

这个舞校的竞赛队成员, 包括我女儿在内, 个个都好像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今年尤其象简爱, 服装是一长排小扣严密锁到下巴, 蕾丝边小立领连脖子都不露。几个女孩子平时也是安静淡然, 寡言少语, 处变不惊, 不爱拼尽全力去争取,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样的性格, 大不利于舞台表演。舞台上需要的是激情夸张, 随着音乐所表达出的情感,用舞蹈动作打动观众的心, 兴奋时要眉飞色舞, 激动时要五官错位,欢乐时要把所有的牙都露出来。配乐如果是悲痛的忧郁的, 就应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总之表情要丰富, 最好和金凯瑞那样每块面部肌肉都灵动。我女儿自从过了十岁, 就不再有丰富的表情了。如今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为此被老师吼过好几次, "照照镜子! 自己看看这张丑脸!" , 刚被吼的时候11岁, 受不了, 哭,"老师嫌我长的丑…", 哭完了接着跳, 几次就皮了, 老师再加大分贝骂她也不往耳朵里进, 老师也就不费那劲了。还是那句话, 人力不可与天性斗。

其实她有呼天抢地的时候, 在三岁前。那时候特别叛逆, 稍不如意坐地上哭嚎, 嗓门大的吵到邻居, 肆无忌惮地发泄不满情绪。我就由着她嚎, 因为知道这景象持续不了多久, 有一天安静下来, 你想让她呼天抢地都再无可能。我有时会怀念她小时候的样子, 傻傻的。你跟她讲走路可不能撞墙啊, 她一定去撞。撞疼了倒在其次, 她就是不能听你的。现在为了获得社会认同, 严格审视自己的行为, 极其在乎外界的反应, 怕胖, 不敢吃, 按照世俗的眼光剪裁自己, 又有什么好呢。当初她因为一个滑梯没玩上就大哭大闹时, 可没在乎过别人的眼光。那样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 从不考虑脸皮问题。我希望她随着年龄增长, 能象我当时那样脸皮厚一些, 看着孩子给大人丢脸也不管, 谁爱说什么说去呗。

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样子。笑容傻傻的, 还不知道什么是输赢。只要有舞台可上就美滋滋了。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有家长担忧这里长大的孩子会缺乏现实感,只因成长环境太安易了。为此总琢磨着给孩子点挫折, 没有就人为制造一点, 省的孩子翘尾巴。其实哪里有尾巴可翘呢。这个现实感是在一夜之间就能进入孩子的体内从此再不走了的。现实对一个人的评判无处不在, 从孩子出生起, 你太胖了太瘦了太笨了太淘了, 根本不用说出口, 孩子也不是傻子, 所有对他的无声的评判积累到一定时刻, 会让一个人突然长大, 一下子知道了天高地厚, 甚至过了头。这里的竞争并不比别处少,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挨的板砖也不比我们小时候少。现在的孩子十八般武艺都会, 要啥有啥, 这种同伴带来的压力, 哪里是我们那时能比的呢。我们那时只要书读的好就行了。现在的社会对人的要求更高, 生活的铁锤无处不在, 各式各样, 总有一款适合你。 这些挫折与打击无论力度方向, 哪里是家长为了防范而预先山寨的出来的呢。

今年四月份参加的一个比赛, 有个女孩前面跳的都很好, 就在最后一个空翻时落地失误, 摔倒了。我当时在后台, 看她一个人独自坐着, 而此时舞台上是另一个女孩跳lyrical, 歌曲刚好是the winner takes it all, 旋律一响起那女孩的眼泪瞬间喷涌。果然成绩出来后她最低。现实残酷到不允许你出一点差错, 不管你开始的有多好, the winner takes it all. The loser's standing small. Beside the victory, that's her destiny, 没有谁能逃脱得了。这种无处不在猝不及防的刺激, 还担忧孩子缺乏挫折教育, 缺乏现实感?

每回比赛结束时, 我都对我们学校的成员心生怜意。满眼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而她们默默无声悄然离去, 伊人独憔悴。那些规模大实力强的团队, 女孩们刚跳完hip hop, 得了高分, 胸前的奖牌和她们深黑的唇交相呼应, 成群结队昂首挺胸地走来, 那份睥睨天下舍我取谁的赢者风, 那个自信笃定世界都能被我征服的眼神,令人印象十分深刻。这是现在这个社会所需要的吧, 是我女儿参加比赛这么多年, 也没培养出来的气势。

她被舞蹈培养出来的是这个。外面阳光明媚, 她独自在小黑屋里孤芳自赏。

好在跳舞没让她损失太多。很多舞她们不跳, 也因此投入的时间不多。所以没取得好成绩也没的可抱怨的。她除了跳舞外还有时间画画打工织毛衣, 给自己烤点小甜饼, 马卡龙, 这之后竟然还有大把时间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也不推她, 关键也没什么门路可推。我认识的人有限, 资源有限, 无法为了她搬到大城市, 那里无论什么项目都有名师。三年前还想暑假时回中国请舞蹈学院的老师给她指点指点, 紧跟着而来的情势骤变, 这想法也不可能实现了。

一个项目玩了十年还成绩平平, 不出成绩竟还玩十年。这在将来大学报名时不知招生的会不会笑她。要是能入大学老师的法眼那敢情好。入不了也没什么。对于她的将来我没有太多纠结。行的话就40万, 不行的话就在我身边, 开个小买卖, 挣个仨瓜俩枣就能自立。早点生孩子, 趁我还没七老八十的, 还能给她带小孩。关键随时都在一起, 前途远大的好工作, 你想见她一面没准都得坐飞机, 到了还不一定能见上。